薛永年：乡园梦世间情--齐白石水族画

作者简介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 薛永年 ，北京市人，1941年11月生  。著名美术史学家、美术评论家。现任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。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会员书画碑帖组召集人，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理论委员会副主任，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。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。

   多才多艺的齐白石，几乎无所不画，所画花鸟、山水和人物样样奇绝。其中的水族画，尤为精妙。他画虾、画蟹、画鱼、画蛙、画蝌蚪，在落笔即化的生宣纸上，以极为精简的笔墨，似写而实工地表现这些生灵各不相同的活泼形态，恰到好处地呈现了或坚硬、或光滑、或莹透的质感，别有所会地描写这些生灵动人的神情。

《鱼蟹图》   齐白石 作

   螃蟹坚实的甲壳和双螯的茸毛，已不易用笔墨描绘，青蛙、蝌蚪黏滑的体表与活跃的身姿，画起来更加困难。最为难画的莫过于河虾了，河虾像鱼一样，只有在水中才能显现生命的活力，但和鱼相比，那薄壳包裹躯体的半透明感，那繁多的长须和成排的小腿，每令古代高手莫知所措。也许惟其如此，一部源远流长的中国绘画史中，偶尔画虾者也仅有沈周、八大山人、高其佩和郑板桥等少数人物，但谁也没有把水中的游虾画得像白石那样笔简神完、活灵活现。

《芋虾图》  齐白石 作

   白石的虾表面看来画得惟妙惟肖，实际上却经过了大胆的剪裁和夸张，须和腿都删略了，眼睛则由圆形变为横线。这种出人意表的艺术加工，十分鲜明地强化了虾在运动中的突出特点，看似信手拈来，却来自锲而不舍、精益求精的实践。
   为此，白石在66 岁时指出:“余之画虾已经数变。初只略似，一变毕真，再变色分深淡，此三变也。”后来他又在《芋虾图》上题道:“余画虾已经四变，此第五变也”。正是这种不断进取的精神，才造成了他晚年的举重若轻，妙造自然。他画虾如此，画鱼、蛙和蟹又何尝不然？对此，他在一首诗中道出了深刻体会，诗曰：“苦把流光换画禅，功夫深处自天然，等闲我被鱼虾误，负却龙泉五百年!

《虾》  齐白石 作

   诚然，他画水族之精妙绝伦，完全因为他不同寻常的功夫，但同样下功夫而缺乏感受与迁想的画家，却不一定具备白石对水乡生活的情有独钟，更缺少白石那种在记忆中永不褪色的无尽乡情和赤子之心。幼年的齐白石，家居湘潭杏子坞，坞边是波光潋滟、鱼游虾跃的星斗塘。
   出家旅食的岁月中，他像热爱星塘老屋一样地热爱与童年生活为伴的青蛙、草虾、螃蟹和小鱼，热爱它们鲜活的生命。那种早已逛去的田园情味，那种人与自然的和谐，在白石的心灵深处留下了永恒的生机和长久的怀恋。他在题画中说：“友人尝谓余曰：'画虾得似，从何得来？’余曰：家园小池，水清见底，常看虾游，变动无穷，不独得形似。’"很清楚，白石的意思是，形似固然形似，但画中表达的，更有是神与物游的一份感动。
   当然，要表现这份感动，也有赖于对水族习性及其运动规律的精确把握。在他移居到茹家冲后，便十分注意观察螃蟹 的横行, 曾题画曰:“余寄萍堂后，石侧有井，井上余地，平铺秋苔，苍绿错杂，尝有肥蟹横行其上。余细视之，蟹行其足一举一践，其足虽多，不乱规矩，世之画此者不能知。”白石对所画诸物的观察入微，为的是以创作规律驾驭自然规律，实现赖对象以代言的创造，不失形似又不受形似局限地抒发心底的光明与感触。

《肥蟹横行》   齐白石 作

   遍观他的水族画，可以看到，一种儿童的天真和淳朴的乡情溢于楮墨之外，童心与乡情又是异常紧密地纠结在一起。有这么一幅人所共知的作品，上画一根系着鱼饵的长丝，引得小鱼三五奔跃而来。画中题道:“小鱼都来!”画的是诱鱼上钩，却表达了钓鱼孩童内心的希望与欢乐。
   还有一幅作品也时常被人称道，画中一只耸身欲跃的青蛙，企图奔向欢迎它的同伴，可惜一条后腿被拴在了芦苇上。这件作品之耐人寻味，在于既容易引发儿时生活的联想，又有意无意地表达了对自由的向往。其他如《芙蓉小鱼》体物的细微，也显然与田园生活的追忆不无联系，画上的题诗即表达了此情此景下的动人感受:“池上有芙蓉，倒影来水中。水中有双鱼，浪碎芙蓉影。”《蒲蟹》同样充满乡情地题道:“十载苦离家，家书可叹嗟。山园泥里草，可有旧时花?”细腻人微地表述了对家乡的无尽怀念。

《芙蓉小鱼图》  齐白石 作

   此外，在白石的水族画中，还寄寓了对世路崎岖的感慨与对自由光明的憧憬。以他画鱼为例，有的完全是在歌颂自的生活。像《雏鸡小鱼图》,画岸边窥伺的鸡雏，丝毫也奈何不得水中游鱼的自得乐，进一步诗挥说：草野之狸，云天之鹤，水边雏鸡，其奈鱼何!”有的则殊有所感地述说着和平与自由的失落。比如，20世纪30年代他画有一幅《群鱼图》描绘一群惊慌失措的小鱼，题诗则点破了独特的立意，诗曰:“满地家乡半罟师，偶随流水出浑池。沧波亦失清游地，群队无惊候几时!”

《雏鸡小鱼图》   齐白石 作

   大约同时，他还画过一幅《鱼虾图》,描写一条可怜的小鱼，避开了横行的螃蟹，却又面临被两条大鱼吞没的危险，其上有句云：“三百石印富翁齐璜无处投足时作。”不难看出，前者表达了失去家园温馨后的期待，后者则寄托了在弱肉强食世道下无地立足的感叹。
   白石的水族画所以动人，大概除去形神兼至惟妙惟肖之外,主要是富于迁想妙得的寄托，是通过联想与想象寄托了一个善良老人的感情波澜，表达了他关乎世道人生的立意。他画螃蟹虽多，但含意往往不同，有时他从菊黄蟹肥想到昔年故园承欢膝下，如今则“子辑养而亲不在”，充满乡愁地题诗说:“归梦难成寒夜永，黄茅堆子二亲遥，衰年强作无愁客，把酒吟诗对蟹螯。”有时则从螃蟹的横行无阻，联想到文章的天下无敌，在画上写道:“司马文章横行天下。”还有时在所画藻间横行的螃蟹上题着“草间偷活” 我看后久久不解，后来又读到另一首题画诗句才恍然大悟，这首诗说:“多难多忧尚惜生，草间一粥苦经营，诸君得画休低价，且待萍翁享太平。”原来草间偷活的不是横行一世的螃蟹，而是画面上并未出现的躲避恶势力的小鱼小虾，画家是以小鱼小虾的草间偷活而自况的。

《夜深独酌蟹初肥》   齐白石 作

   人所共知，抗日战争期间白石在沦陷区以实际行动表现出大义凛然的民族正气，并非所述的苟且偷生，他这样公开地题画也说明善良而有正义感的老人自责之严。惟其严于律已，他才无所顾忌地在所画横行的螃蟹上愤懑地题写:“看汝横行到几时!”
   白石的水族画，可以说是他艺术中最精彩的部分之一，之所以如此，在于他以最高妙最动人的艺术语言表达了一个永远挚爱着家园、永远祝颂着和平生活的质朴而纯真的老人的赤子之情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本文节选自《齐白石研究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