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息来源:北京齐白石艺术研究会 发布日期:2023-06-27
齐白石(1864年-1957年)
白石老人自传——齐璜口述 张次溪笔录
(一九〇二---一九一六)
光绪二十八年(壬寅·一九〇二),我四十岁。四月初四日,春君又生了个男孩,这是我们的第三子,取名良琨,号子如。
我在四十岁以前,没有出过远门,来来往往,都在湘潭附近各地。而且到了一地,也不过稍稍勾留,少则十天半月,至多三五个月。得到一点润笔的钱,就拿回家去,奉养老亲,抚育妻子。我不希望发什么财,只图糊住了一家老小的嘴,于愿已足;并不作远游之想。
那年秋天,夏午诒由翰林改官陕西,从西安来信,叫我去教他的如夫人姚无双学画,知道我是靠作画刻印的润资度日的,就把束修和旅费,都汇寄给我。
《孤舟渡海图》(20世纪10年代) 齐白石 作
郭葆生也在西安,怕我不肯去,寄了一封长信来,说:“无论作诗作文,或作画刻印,均须于游历中求进境。作画尤应多游历,实地观察,方能得其中之真谛。古人云,得江山之助,即此意也。作画但知临摹前人名作或画册画谱之类,已落下乘,倘复仅凭耳食,随意点缀,则隔靴搔痒,更见其百无一是矣。兄能常作远游,眼界既广阔,心境亦舒展,辅以颖敏之天资,深邃之学力,其所造就,将无涯,较之株守家园,故眇自封者,诚不可以道理计也。关中夙号天险,山川雄奇,收之笔底,定多杰作。兄仰事俯蓄,固知惮于旅寄,然为画境进益起见,西安之行,尚望早日命驾,毋劳踌躇!”
《菊花八哥》(20世纪30年代)齐白石 作
我经他们这样督促,就和父母商量好了,于十月初,别了春君,动身北上。有一个十三岁的姑娘,天资很聪明,想跟我学画,我因为要远游,没有答允她。她来信说:“俟为白石门生后,方为人妇,恐早嫁有管束,不成一技也。”我看她很有志气,在动身到西安之前,特地去跟她话别。想不到她不久就死了,这一别竟不能再见,十多年后,我想起了她,曾经做过两首诗:“最堪思处在停针,一艺无缘小满襟。放下绣针伸一指,凭空不语写伤心。一别家山十载余,红鳞空费往来书。伤心未了门生愿,怜汝罗敷未有夫。”我生平念念不忘的文字艺术知己,这位小姑娘,乃是其中的一个。
那时,水陆交通,很不方便,长途跋涉,走得非常之慢,我却趁此机会,添了不少画料。每逢看到奇妙景物,我就画上一幅。到此境界,才明白前人的画谱,造意布局,和山的皴法,都不是没有根据的。
借山图之四 《洞庭君山》(1910年)齐白石 作
30×48cm 纸本设色
一幅是快到西安之时,画的是《灞桥风雪图》,我也题过一首诗:“名利无心到二毛,故人一简远相招。蹇驴背上长安道,雪冷风寒过灞桥。”这两幅图,我都列入借山吟馆图卷之内。
借山图之十四《滕王阁》(1910年)齐白石 作
30×48cm 纸本设色
我到西安,已是十二月中旬了。见着午诒,又会到了葆生,张仲飏也在西安,还认识了长沙人徐崇立。无双跟我学画,倒也闻一知十,进步很快,我门下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弟子,觉得很高兴,就刻了一方印章:“无双从游”,作为纪念。
我同几位朋友,暇时常去游览西安附近名胜,所有碑林、雁塔坡、牛首山、华清池等许多名迹,都游遍了。在快要过年的时候,午诒介绍我去见陕西臬台樊山。樊山名增祥,号云门,湖北恩施人,是当时的名士,又是南北闻名的大诗人。我刻了几方印章,带了去,想送给他。到了臬台衙门,因为没有递“门包”,门上不给我通报,白跑了一趟。午诒跟樊山说了,才见着了面。樊山送了我五十两银子,作为刻印的润资,又替我订了一张刻印的润例:“常用名印,每字三金,石广以汉尺为度,石大照加。石小二分,字若黍粒,每字十金。”是他亲笔写好了交给我的。
在西安的许多湖南同乡,看见臬台这样地看得起我,就认为是大好的进身之阶。张仲飏也对我说,机会不可错过,劝我直接去走臬台门路,不难弄到一个很好的差事。我以为一个人要是利欲熏心,见缝就钻,就算钻出了名堂,这个人的人品,也可想而知了。因此,仲飏劝我积极营谋,我反而劝他悬崖勒马。仲飏这样一个热衷功名的人,当然不会受我劝的,但是像我这样一个淡于名利的人,当然也不会听他的话。我和他,从此就有点小小隔阂,他的心里话,也就不跟我说了。
光绪二十九年(癸卯·一九〇三),我四十一岁。在西安住了三个来月,夏午诒要进京谋求差事,调省江西,邀我同行。樊山告诉我,他五月中也要进京,慈禧太后喜欢绘画,宫内有位云南籍的寡妇缪素筠,给太后代笔,吃的是六品俸,他可以在太后面前推荐我,也许能够弄个六七品的官衔。我笑着说:“我是没见过世面的人,叫我去当内廷供奉,怎么能行呢?我没有别的打算,只想卖卖画,刻刻印章,凭着这一双劳苦的手,积蓄得三二千两银子,带回家去,够我一生吃喝,也就心满意足了。” 夏午诒说:“京城里遍地是银子,有本领的人,俯拾即是,三二千两银子,算得了什么!濒生当了内廷供奉,在外头照常可以卖画刻印,还怕不够你一生吃喝吗?”我听他们都是官场口吻,不便接口,只好相对无言了。
我在西安,住得虽不甚久,却有些留恋之意,在离开之前,又去游了一次雁塔,题了一首诗:“长安城外柳丝丝,雁塔曾经春社时。无意姓名题上塔,至今人不识阿芝。” 我不喜欢出风头的意思,在这首诗里,说得很明白的了。
《芭蕉书屋图》 齐白石 作
三月初,我随同午诒一家,动身进京。路过华阴县,登上了万岁楼,面对华山,看个尽兴。一路桃花,长达数十里,风景之美,真是生平所仅见。到晚晌,我点上了灯,在灯下画了一幅《华山图》。华山山势陡立,看去真像刀削一样。渡了黄河,在弘农涧地方,远看嵩山,另是一种奇景。我向旅店中借了一张小桌子,在涧边画了一幅《嵩山图》。这图同《华山图》,我都收在借山图卷内了。在漳河岸边,看见水里有一块长方形的石头,好像是很光滑的,我想取了来,磨磨刻字刀,倒是十分相宜。拾起来仔细一看,却是块汉砖,铜雀台的遗物,无意间得到了稀见的珍品,真是喜出望外。可惜十多年后,在家乡的兵乱中,给土匪抢去了。
《芦雁图》 (绢本设色 1903年 )齐白石 作
我进了京城,住在宣武门外北半截胡同夏午诒家。每天教无双学画以外,应了朋友的介绍,卖画刻印章。闲暇时候,当去逛琉璃厂,看看古玩字画。也到大栅栏一带去听听戏。认识了湘潭同乡张翊六,号贡吾;衡阳人曾熙,号农髯;江西人李瑞荃,号筠庵。其余还有不少的新知旧友,常在一起游宴。但是一般势利的官场中人,我是不愿和他们接近的。记得我初认识曾农髯时,误会他是个势利人,嘱咐午诒家的门房,待他来时,说我有病,不能会客。他来过几次,都没见着。一次他又来了,不待通报,直闯进来,连声说:“我已经进来,你还能不见我吗?”我无法再躲,只得延见。农髯是个风雅的饱学之士,后来跟我交得很好,当初是我错看了他,实在抱歉之极。
《花卉蟋蟀》(绢本设色 1903)齐白石 作
三月三十日那天,午诒同杨度等发起,在陶然亭饯春,到了不少的诗人,我画了一幅《陶然亭饯春图》。杨度,号晰子,湘潭同乡,也是湘绮师的门生。我做过一首诗,寄给樊山,中有四句说:“陶然亭上饯春早,晚钟初动夕阳收。挥毫无计留春住,落霞横抹胭脂愁。”就是说的那年我画《饯春图》这回事。
到了五月,听说樊山已从西安启程,我怕他来京以后,推荐我去当内廷供奉,少不得要添出许多麻烦。我向午诒说:“离家半年多,想念得很,打算出京回家去了。”午诒留着我,我坚决要走。他说:“既然留你不得,我也只好随你的便!我想,给你捐个县丞,指省江西,你到南昌去候补,好不好呢?县丞虽是微秩,究属是朝廷的命官,慢慢地磨上了资格,将来署个县缺,是并不难的。况且我是要到江西去的,替你打点打点,多少总有点照应。”我说:“我哪里会做官,你的盛意,我只好心领而已。我如果真的到官场里去混,那我简直是受罪了!” 午诒看我意志并无犹豫,知道我是决不会干的,也就不再勉强,把捐县丞的钱送了给我。我拿了这些钱,连同在西安、北京卖画刻印章的润资,一共有了二千多两银子,可算是不虚此行了。
《一苇渡江图》(约1895~1902年)齐白石 作
我在北京临行之时,买了点京里的土产,预备回家后送送亲友,又在李玉田笔铺,定制了画笔六十枝,每枝上面挨次刻着号码,自在第一号起,至第六十号止,刻的字是“白石先生画笔第几号。”当时有人说不该自称先生,这样的刻,未免狂妄。实则从前金冬心就自己称过先生,我摹仿着他,有何不可呢?樊樊山在我出京后不久,也到了京城,听说我已走了,对夏午诒说:“齐山人志行很高,性情却有点孤僻啊!”
我出京后,从天津坐海轮,过黑水洋,到上海,再坐江轮,转汉口,回到家乡,已是六月炎天了。我从壬寅年四十岁起至己酉年四十七岁止,这八年中,出过远门五次,是我生平可纪念的五出五归。
次远游西安、北京,绕道天津、上海回家,是我五出五归中的一出一归,也就是我出门远游的第一次。那时,同我合资典租梅公祠祭田的那位朋友想要退田,和我商量,我在带回家的二千多两银子中,提出四百八十两给了他,以后梅公祠的房子和祭田,统都归我承典了。
《华山图》(绢本设色 1903)齐白石 作
我回乡以后,仍和旧日师友常相晤叙,作画吟诗刻印章,是每天的日课。胡沁园师见了我画的《华山图》,很为赏识,赞不绝口,拿来一把团扇,叫我缩写在他的扇面上,我就很经意地给他画了。沁园师很高兴,笑着对我说:“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,都是人生快意之事,第二句你做到了,慢慢地再做到第一句,那就更好了。”沁园师总是很诚恳地这样期许我。
光绪三十年(甲辰·一九〇四),我四十二岁。春间,王湘绮师约我和张仲飏同游南昌。过九江,游了庐山。到了南昌,住在湘绮师的寓中,我们常去游滕王阁、百花洲等名胜。铜匠出身的曾招吉,那时在南昌制造空运大气球,听说他试验了几次,都掉到水里去了,人都作为笑谈,他仍是专心壹志地研究。他也是湘绮师的门生,和铁匠出身的张仲飏,木匠出身的我,同称“王门三匠”。
《滕王阁》 齐白石 作
他们二人的学问,也许比我高明些,但是性情可不与我一样。仲飏也是新从陕西回来,他是一个热心做官的人,喜欢高谈阔论,说些不着边际的大话,表示他的抱负不凡。招吉平常日子都穿着官靴,走起路来,迈着鸭子似的八字方步,表示他是一个会做文章的读书人。南昌是江西省城,大官儿不算很少,钦慕湘绮师的盛名,时常来登门拜访。仲飏和招吉,依傍老师的面子,周旋其间,倒也认识了很多阔人。我却怕和他们打着交道,看见他们来了,就躲在一边,避不见面,并不出去招呼,所幸他们认识我的很少。仲飏、招吉常常笑我是个迂夫子,我也只能甘心做我的迂夫子而已。
《借山图之滕王阁》 (北京画院藏)齐白石 作
七夕那天,湘绮师在寓所,招集我们一起饮酒,并赐食石榴。席间,湘绮师说: “南昌自从曾文正公去后,文风停顿了好久,今天是七夕良辰,不可无诗,我们来联句吧!” 他就自己首唱了两句:“地灵胜江汇,星聚及秋期。”我们三个人听了,都没有联上,大家互相看看,觉得很不体面。好在湘绮师是知道我们底细的,看我们谁都联不上,也就罢了。我在夏间,曾把我所刻的印章拓本,呈给湘绮师评阅,并请他做篇序文。就在那天晚上,湘绮师把做成的序文给了我。文内有几句话,说:“白石草衣,起于造士,画品琴德,俱入名域,尤精刀笔,非知交不妄应。朋座密谈时,有生客至,辄逡巡避去,有高世之志,而恂恂如不能言。”这虽是他老人家溢美之言,太夸奖我了,但所说我的脾气,确是一点不假,真可以算是我的知音了。
《秋水共长天一色》齐白石 作
该作品为设色纸本,立轴,规格为:105.1×49.5 cm。
题识:霞落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。琪翔部长、秀仪女弟同玩,九十二岁白石。
钤印:白石
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,我才回到家乡。这是我五出五归中的二出二归。想起七夕在南昌联句之事,觉得做诗这一门,倘不多读点书,打好根基,实在不是容易的事。虽说我也会哼几句平平仄仄,怎么能够自称为诗人了呢?因此,就把借山吟馆的“吟”字删去,我的书室,只名为“借山馆”了。
白石老人于借山吟馆。
光绪三十一年(乙巳·一九〇五),我四十三岁。在黎薇荪家里,见到赵之谦的《二金蝶堂印谱》,借了来,用朱笔勾出,倒和原本一点没有走样。从此,我刻印章,就摹仿赵伪叔的一体了。我作画,本是画工笔的,到了西安后, 渐渐必用大写意笔法。以前我写字,是学何子贞的,在北京遇到了李筠庵,跟他学魏碑,他叫我临爨龙颜碑,我一直写到现在。人家说我出了两次远门,作画写字刻印章,都变了样啦,这确是我改变作风的一个大枢纽。
齐白石借山吟馆诗草第一页 北京画院藏。
七月中旬,汪颂年约我游桂林。颂年名诒书,长沙人,翰林出身,现行广西提学使。广西的山水,是天下著名的,我就欣然而往。进了广西境内,果然奇峰峻岭,目不暇接。画山水,到了广西,才算开了眼界啦!只是桂林的气候,倏忽多变,炎凉冷暖,捉摸不定,出去游览,发源把锦夹单三类衣服,带个齐全,才能应付天气的变化。我做过一首诗:“广西时候不相侔,自打衣包作小游。一日扁舟过阳朔,南风轻葛北风裘。”并不是过甚其辞。
我在桂林,卖画刻印为生。樊樊山在西安给我定的刻印润格,我借重他的大名,把润格挂了出去,生意居然很好。我做了一首纪事诗:“眼昏隔雾尚雕镌,好事诸公肯出钱。死后问心何值得,寻常一字价三千。”那时,宝庆人蔡锷,号松坡,新从日本回国,在桂林创办巡警学堂。看我赋闲无事,托人来说,巡警学堂的学生,每逢星期日放假,常到外边去闹事,想请我在星期日那天,去教学生们作画,每月送我薪资三十两银子。我说: “学生在外边会闹事,在里头也会闹事,万一闹出轰教员的事,把我轰了出来,颜面何存,还是不去的好。” 三十两银子请个教员,在那时是很丰厚的薪资,何况一个月只教四天的课,这是再优惠没有的了。我坚辞不就,人都以为我是个怪人。松坡又有意自己跟我学画,我也婉辞谢绝。
齐白石作桂林山水 1924年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。
有一天在朋友那里,遇到一位和尚,自称姓张,名中正,人都称他为张和尚。我看他行动不甚正常,说话也多可疑,问他从哪里来,往何处去,他都闪烁其词,没曾说出一个准地方,只是吞吞吐吐地“唔”了几声我也不便多问了。他还托我画过四条屏,送了我二十块银圆。我打算回家的时候,他知道了,特地跑来对我说“你哪天走?我预备骑着马,送你出城去!”这位和尚,待友倒是很殷勤的。
到了民国初年,报纸上常有黄克强的名字,是人人知道的。朋友问我: “你认识黄克强先生吗?”我说: “不认识。”又问我: “你总见过他?” 我说: “素昧平生。”朋友笑着说: “你在桂林遇到的张和尚,既不姓张,又不是和尚,就是黄先生。” 我才恍然大悟,但是我和黄先生始终没曾再见过面。
光绪三十二年(丙午·一九〇六),我四十四岁。在桂林过了年,打算要回家,画了一幅《独秀山图》,作为此游的纪念,我把这图也收入借山图卷里去。许多朋友知道我要走了,都留着我不放,我说回家去看看再来。正想动身的时候,忽接我父亲来信,说是四弟纯培和我的长子良元,从军到了广东,因为他们叔侄两人年轻,没曾出过远门,家里很不放心,叫我赶快去追寻。我也觉得事出突然,就辞别众友,取道梧州,到了广州,住在祈园寺庙内。探得他们跟了郭葆生,到钦州去了。
《一犁春雨》 (咫尺天涯·辛未山水册页)齐白石 作
葆生本也会画几笔花鸟,留我住了几个月,叫他的如夫人跟我学画。他是一个好名的人,自己画得虽不太好,却很喜欢挥毫,官场中本没有真正的是非,因为他官衔不小,求他画的人倒也不少。我到了以后,葆生好像有了一个得力的帮手,应酬画件,就叫我代为捉刀。我在他那里,代他画了很多,他知道我是靠卖画为生的,送了我一笔润资。他收罗的许多名画,像八大山人、徐青藤、金冬心等真迹,都给我临摹了一遍,我也得益不浅。到了秋天,我跟葆生订了后约,独自回到家乡,这是我五出五归中的三出三归。
《月明人静》(咫尺天涯·辛未山水册页)齐白石 作
我回家后不久,周之美师傅于九月二十一日死了。我听得这个消息,心里难受得很。回想当初跟我师傅学艺的时候,师傅视我如子,把他雕花的绝技,全套教给了我。出师后,我虽常去看他,只因连年在外奔波,相见的日子,并不甚多。不料此次远游归来,竟成长别。师傅又没有后嗣,身后凄凉,令人酸鼻。我到他家去哭奠了一场,又做了一篇《大匠墓志》去追悼他。凭我这一点微薄的意思,怎能报答我师傅当初待我的恩情呢?
《古木寒鸦》(咫尺天涯·辛未山水册页) 齐白石 作
那时,我因梅公祠的房屋和祠堂的祭田,典期届满,另在余霞峰山脚下、茶恩寺茹家冲地方,买了一所破旧房屋和二十亩水田。茹家冲在白石铺的南面,相隔二十来里。西北到晓霞山,也不过三十来里。东面是枫树坳,坳上有大枫树百十来棵,都是几百年前遗留下来的。西北是老坝,又名老溪,是条小河,岸的两边,古松很多。
《八砚楼》(白文)齐白石 作
我们房屋的前面和旁边,各有一口水井,井边种了不少的竹子,房前的井,名叫墨井。这一带在四山围抱之中,风景很是优美。我把破旧的房屋,翻盖一新,取名为寄萍堂。堂内造一书室,取名为八砚楼,名虽为楼,并非楼房,我远游时得来的八块砚石,置在室中,所以题了此名。
《八砚楼头久别人》(花虫人物册之二)齐白石 作
这座房子,是我画了图样盖的,前后窗户,安上了从上海带回来的细铁丝纱,我把它称作“碧纱橱”。朋友们都说:轩畅爽朗,样式既别致,又合乎实用。布置妥当,于十一月二十日,我同春君带着儿女们,从梅公祠旧居,搬到了茹家冲新宅。我以前住的,只能说是借山,此刻置地盖房,才可算是买山了。十二月初七日,大儿媳生了个男孩,这是我的长孙,取名秉灵,号叫近衡。因他生在搬进新宅不到一月,故又取号移孙。邻居们看我新修了住宅,又添了一个孙子,都来祝贺说:“人兴财旺!”我的心境,确比前几年舒展得多了。
光绪三十三年(丁未·一九〇七),我四十五岁。上年在钦州,与郭葆生话别,订约今年再去。过了年,我就动身了。坐轿到广西梧州,再坐轮船,转海道而往。到了钦州,葆生仍旧叫我教他如夫人学画,兼给葆生代笔。住不多久,随同葆生到了肇庆。游鼎湖山,观飞泉潭。泉水像泼天河似的,倾泻而下,声音像打雷一样震人耳膜。我在潭的底下,站立了好久,一阵阵清秀之气,令人神爽。又往高要县,游端溪,谒包公祠。端溪是出产砚石著名的,但市上出卖的都是新货,反不如北京琉璃厂古玩铺内常有老坑珍品出售。俗谚所谓: “出处不如聚处”,这话是不错的。
《戏拟八大山人》 齐白石 作
钦州辖界,跟越南接壤,那年边疆不靖,兵备道是要派兵去巡逻的。我趁此机会,随军到达东兴。这东兴在北仑河北岸,对面是越南的芒街,过了铁桥,到了北仑河南岸,游览越南山水。野蕉数百株,映得满天都成碧色。我画了一张《绿天过客图》,收入借山图卷之内。那边的山水,倒是另有一种景色。
《绿天过客图》 齐白石 作
题识:芒鞋难忘安南道,为爱芭蕉非学书。山岭犹疑识过客,半春人在画中居。余曾游安南,由东兴过铁桥,道旁有蕉数万株绕其屋,已收入借山图矣。
回到钦州,正值荔枝上市,沿路我看了田里的荔枝树,结着累累的荔枝,倒也非常好看,从此我把荔枝也入了我的画了。曾有人拿了许多荔枝来,换了我的画去,这倒可算是一桩风雅的事。还有一位歌女,我捧过她的场,她常常剥了荔枝肉给我吃。我做了一首纪事诗: “客里钦州旧梦痴,南门河上雨丝丝。此生再过应无分,纤手教侬剥荔枝。”
《荔枝天牛》(20世纪10年代末) 齐白石 作
钦州城外,有所天涯亭,我每次登亭游眺,总不免有点游子之思。记得上年二月间,初到此地,曾做一首诗: “看山曾作天涯客, 记得归家二月期。游遍鼎湖山下路,木棉十里子规啼。”当初本想略住几天,就回家去,为葆生留下,直到秋天,才回家乡,今年春天到此,转瞬之间,又到了冬月,我就向葆生告辞,动身回乡,到家已是腊鼓频催的时节了。这是五出五归中的四出四归。
光绪三十四年(戊申·一九〇八),我四十六岁。罗醒吾在广东提学使衙门任事,叫我到广州去玩玩。我于二月间到了广州,本想小住几天,转道往钦州,醒吾劝我多留些时,我就在广州住下,仍以卖画刻印为生。
《杏语馆主》 齐白石 作
那时广州人看画,喜的是“四王”一派,我的画法,他们不很了解,求我画的人很少。惟独刻印,他们却非常夸奖我的刀法,我的润格挂了出去,求我刻印的人,每天总有十来起。因此卖艺生涯,亦不落寞。宣统元年(己酉·一九〇九),我四十七岁。在广州过了年,正月到钦州,葆生留我住过了夏天,我才带着我四弟和我长子,经广州往香港。在钦州到广州的路上,看见人家住的楼房,多在山坳林木深处,别有一种景趣。
《芭蕉书屋》 齐白石 作
我回想起来,曾经做过一首诗: “好山行过屡回头,戊已连年忆粤游。佳景至今忘不得,万山深处著高楼。”到了香港,换乘海轮,直达上海。住了几天,正值中秋佳节,我想游山赏月,倒是很有意思,就携同纯培和良元,坐火车往苏州,天快黑了,乘夜去游虎丘。恰巧那天晚上,天空阴沉沉的,一点月光都没有,大为扫兴。那时苏州街头,专有人牵着马待雇的,我们雇了三匹马,骑着去。我骑的是一匹瘦马,走到山塘桥,不知怎的,马忽然受了惊,幸而收缰得快,没有出乱子。第二天,我们到了南京。我想去见李梅庵,他往上海去了,没有见着。梅庵,名瑞清,是筠庵的哥哥,是当时的一位有名书法家。我刻了几方印章,留在他家,预备他回来送给他。
《小姑山图》 齐白石 作
在南京,匆匆逛了几处名胜,就坐江轮西行。路过江西小姑山,在轮中画了一幅《小姑山图》,收入我的借山图卷之内。直到民国十五年,从湘潭回北京,又路过那里,我才题了一首诗: “往日青山识我无?廿年心与迹都殊。扁舟隔浪丹青手,双鬓无霜画小姑。”九月,回到了家。这是我五出五归末一次回来。
我从壬寅年四十岁起,到己酉年四十七岁,八年之间,走遍了半个中国,游览了陕西、北京、江西、广东、广西、江苏等六处有名的山水,沿路经过的省份,还不算在内。这是我平生最可纪念的事,老来回想,也还很有余味。
宣统二年(庚戌·一九一〇),我四十八岁。沁园师早先曾说过: “行万里路,读万卷书。” 我这几年,路虽走了不少,书却读得不多。回家以后,自觉书底子太差,天天读些古文诗词,想从根基方面,用点苦功。有时和旧日诗友,分韵斗诗,刻烛联吟,往往一字未妥,删改再三,不肯苟且。还把游历得来的山水画稿,重画了一遍,编成借山图卷,一共画了五十二幅。其中三十幅,为友人借去未还,现在只存了二十二幅。
《借山图册》(1910年) 齐白石 作
余暇的时候,在山坳屋角之间和房外菜圃的四边,种了各种果树,又在附近池塘之内,养了些鱼虾。当我植树莳花、挑菜掘笋和养鱼之时,儿孙辈都随我一起操作,倒也心旷神怡。朋友胡廉石把他自己住在石门附近的景色,请王仲言拟了二十四个题目,叫我画《石门二十四景图》。我精心构思,换了几次稿,费了三个多月的时间,才把它画成。廉石和仲言,都说我远游归来,画的境界,比以前扩展得多了。
《借山图册之六 秋水鸬鹚图》 齐白石 作
黎薇荪自从四川辞官归来,在家乡当上了绅士,很是逍遥自在。去年九月,我刚回到家乡,他就订约邀我去游天衢山,送我一首诗,有句说: “探梅莫负衢山约。”天衢山在湘潭城南五十二里,是我们家乡著名的风景区。我和他的韵 ,回了他一首诗: “瀼西归后得清娱,小费经营酒一壶。宦后交游翻似梦,劫余身世岂嫌迂。梅花未著先招客,桃叶添香不负吾。醉后欲眠诗思在,怜君闲与老农具。”薇荪新近纳了一妾,故有桃叶添香的话。我尝自号白石老农,未句所说的老农,指的是我自己。
《借山图册之十 垂钓图》 齐白石 作
本年他在岳麓山下,新造了一所别墅,取名听叶庵,叫我去玩。我到了长沙,住在通泰街胡石庵的家里。王仲言在石庵家坐馆,沁园师的长公子仙甫,也在省城。薇荪那时是湖南高等学堂的监督,高等学堂是湖南全省最高的学府,在岳麓书院的旧址,张仲飏在里头当教务长,都是熟人。我同薇荪、仲飏和胡石庵、王仲言、胡仙甫等,游山吟诗,有时又刻印作画,非常欢畅。我刻印的刀法,有了变化,把汉印的格局,融会到赵为叔体之内,薇荪说我古朴耐人寻味。
《借山图册之十七 清江山居图》 齐白石 作
茶陵州的谭氏兄弟,十年前听了拔贡的,把我刻的印章都磨平了,当时我的面子,真有点下不去。现在他们懂得些刻印的门径,知道了丁拔贡的话并不可靠,因此,把从前要刻的收藏印记,又请我去补刻了。同时,湘绮师也叫我刻了几方印章。省城里的人,顿时哄传起来,求我刻印的人,接连不断,我曾经有过一句诗: “姓名人识鬓成丝。” 人情世态,就是这样地势利啊!
《石门二十四景之竹院围棋图》(1905年)齐白石 作
宣统三年(辛亥·一九一一),我四十九岁。春二月,听说湘绮师来到长沙,住营盘街。我进省去访他,并面恳给我祖母做墓志铭。这篇铭文,后来由我自己动手刻石。谭组安约我到荷花池上,给他们先人画像。他的四弟组庚,于前年八月故去,也叫我画了一幅遗像。我用细笔在纱衣里面,画出袍褂的团龙花纹,并在地毯的右角,画上一方“湘潭齐璜濒生画像记”小印,这是我近年来给人画像的记识。
《天隐阁》(白文) 齐白石 作
清明后二日,湘绮师借瞿子玖家里的超览楼,招集友人饮宴,看樱花、海棠。写信给我说: “借瞿协揆楼,约文人二三同集,请翩然一到!” 我接信后就去了。到的人,除了瞿氏你子,尚有嘉兴人金甸臣,茶陵人谭祖同等。瞿子玖名鸿机,当过协办大学士、军机大臣。他的小儿子宣颖,号兑之,也是湘绮师的门生,那时还不到二十岁。瞿子玖做了一首樱花歌七古,湘绮师做了四首七律,金、谭也都做了诗。我不便推辞,只好献丑,过了好多日子,才补做一首看海棠的七言绝句。诗道: “往事平泉梦一场,师恩深处最难忘。三公楼上文人酒,带醉扶栏看海棠。”
《石门二十四景之 甘吉藏书图》 齐白石 作
当日湘绮师在席间对我说: “濒生这几年,足迹半天下,好久没给同乡人作画了,今天的集会,可以画一幅超览楼禊集图啦! ” 我说: “老师的吩咐,一定遵办!”可是我口头虽答允了,因为不久就回了家,这图却没有画成。
民国元年(壬子·一九一二),我五十岁。二年(癸丑·一九一三),我五十一岁。我自五出五归以后,希望终老家乡,不再作远游之想。住的茹家冲新宅,经我连年布置,略有可观。我学取了崇德桥附近一位老农的经验,凿竹成笕,引导山泉从后院进来,客到烧茶,不必往外挑水,很为方便。寄萍堂内的一切陈设,连我作画刻印的几案,都由我自出心裁,加工制成,一大半还是我自己动手做的。我奔波了半辈子,总算有了一个比较安逸的容身之所了。
《梅鹊图》 齐白石 作
在五十一岁那年的九月,我把一点微薄的积蓄,分给三个儿子,让他们自谋生活。那时,长子良元年二十五岁,次子良黼年二十岁,三子良琨年十二岁。良琨年岁尚小,由春君留在身边,跟随我们夫妇度日。
长次两子,虽仍住在一起,但各自分炊,独立门户。良元在外边做工,收入比较多些,糊口并不为难,良黼只靠打猎为生,天天愁穷。十月初一日得了病,初三日曳了一双破鞋,手里拿着火笼,还踱到我这边来,坐在柴灶前面,烤着松柴小火,向他母亲诉说窘况。当时我和春君,以为他是在父母面前撒娇,并不在意。不料才隔五天,到初八日死了,这真是意外的不幸。春君哭之甚恸,我也深悔不该急于分炊,致他忧愁而死。这孩子平日沉静少言,没有任何嗜好,常侍我侧,也已学会了刻印。他死后,我做了一篇祭文,叙述他一生经历,留给后人作纪念。
《钟馗读书图 图稿》(1920年) 齐白石 作
民国三年(甲寅·一九一四),我五十二岁。雨水节前四天,我在寄萍堂旁边,亲手种了三十多株梨树。苏东坡致程全父的信说: “太大则难活,小则老人不能待。”我读了这篇文章,心想:我已五十二岁的人了,种这梨树,也怕等不到吃果子,人已没了。但我后来,还幸见它结实,每只重达一斤,而且味甜如蜜,总算及吾之生,吃到自种的梨了。
夏四月,我的六弟纯楚死了,享年二十七岁。纯楚一向在外边做工,当戊申年他二十一岁时,我曾戏为他画了一幅小像。前年冬,他因病回家,病了一年多而死。父亲母亲,老年丧子,非常伤心,我也十分难过,做了两首诗悼他。
纯楚死后没几天,正是端阳节,我派人送信到韶塘给胡沁园师,送信人匆匆回报说:他老人家故去已七天了。我听了,心里头顿时像小刀子乱扎似的,说不出有多大痛苦。他老人家不但是我的恩师,也可以说是我生平第一知己,我今日略有成就,饮水思源,都是出于他老人家的栽培。一别千古,我怎能抑制得住满腔的悲思呢?
《胡沁园像》齐白石 作
我参酌旧稿,画了二十多幅画,都是他老人家生前赏识过的,我亲自动手裱好,装在亲自糊扎的纸箱内,在他灵前焚化。同时又做了七言绝诗十四首,又做了一篇祭文,一副挽联,联道: “衣钵信真传,三绝不愁知己少;功名应无分,一生长笑折腰卑。”这幅联语,虽说挽的是沁园师,实在是我的自况。
民国四年(乙卯·一九一五),我五十三岁。五年(丙辰·一九一六),我五十四岁。乙卯冬天,胡廉石把我前几年给他画的《石门二十四景图》送来,叫我题诗。我看黎薇荪已有诗题在前面,也技痒起来,每景补题了一诗。
《石门二十四景之老屋听鹂图》 齐白石 作
音乖百转黄鹂鸣,斗酒双柑老屋晴。
笑我买山真僻地,十年不听子规声。
我们湖南,有一位先辈的画家张叔平,名准,也会刻印章,是永绥厅人,道光己酉科的举人。我在黎薇荪家里,见到他的真迹不少,曾经临摹过一遍。丙辰九月,在茹家冲邻居那里,见着他家藏画四幅,画得笔法很苍健,却只有题字,没有题款,盖的印章,也是闲章,不是名印。我借来临了一遍,仔细查看,见其笔法、题字和印章,断定是张叔平的手迹,就在我临摹的画幅上面,题了几句。薇荪的儿子戬斋,是我的好朋友,常来我家,见了心爱,向我索取。我素知叔平和黎文肃公是乡榜同年,戬斋是文肃公后裔,就把我临摹的画,送给了他。
正在那时,忽得消息,湘绮师故去了,享年八十五岁。这又是一个意外的刺激!湘绮师在世时,负文坛重望,人多以拜门为荣。我虽列入他的门墙,却始终不愿以此为标榜。至好如郭葆生,起初也不知我是王门弟子,后来在北京,听湘绮师说起,才知道的。湘绮师死后,我专诚去哭奠了一场。回忆往日师门的恩遇,我至今铭感不忘。
《日出图》( 约1910-1917) 齐白石 作
那年,还有一桩扫兴的事,谈起来也是很可气的。我作诗,向来是不求藻饰,自主性灵,尤其反对摹仿他人,学这学那,搔首弄姿。但这十年来,喜读宋人的诗,爱他们轻朗闲淡,和我的性情相近有时偶用他们的格调,随便哼上几句。只因不是去摹仿,就没有去做全首的诗,所哼的不过是断句残联。日子多了,积得有三百多句,不意在秋天,被人偷了去。
我有诗道: “ 料汝他年夸好句,老夫已死是非无。”做诗原是雅事,到了偷袭掠美的地步,也就未免雅得太俗了。(待 续)
本文选自《齐白石文集》
齐良迟 主编 商务印书馆出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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